东西问丨王天红:一轮明月映千古,东西意象各不同
中新社长春9月16日电 题:一轮明月映千古,东西意象各不同
——专访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王天红
中新社记者 郭佳
作为人类社会的原始意象之一,月亮以其升落、圆缺、隐现、明暗承载了人类关于生命、时间、情感等多重心理意涵。千百年来,同样的月光洒在东方和西方,却折射出不同的光影。
值此中秋佳节,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王天红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从文学、文化、文明角度剖析东西方月亮意象之异同与变化发展之源流。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东西方对月亮的基本情感是怎样的?
王天红: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的意象非常丰富。中国人常常把月亮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对象书写。大体而言,月亮象征圆满和思念,即使不能团聚也要“千里共婵娟”。
8月19日晚,在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江县鼓楼生态广场拍摄的超级月亮。吴德军 摄中东阿拉伯人喜爱圆月,以圆月喻美女,表达对美丽、美好、可爱的赞叹。而古罗马人称月亮为Luna,与性格不安的月亮女神同名,认为引起潮汐的月亮具有令人疯狂的魔力,Luna的词根又引申出lunatic,即精神错乱的,后来又发展为一种传说,认为灵魂邪恶或被魔法控制的人在月圆之夜会变成狼人危害人间,而被咬伤的正常人也会在月圆之夜变为狼人。《哈利·波特》中就有卢平教授在月圆之夜变为嗜血狼人的描写。这样的明月是神秘莫测、悲情恐惧、狂乱不祥的象征。
中新社记者:您认为东西方月亮的意象在哪些方面表现得尤为不同?
王天红:月亮在东西方诗歌、绘画和神话传说中,差异最明显,也最容易被人们感受到。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中指出,西方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风暴雨,是峭崖荒谷,是日景;中国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微风细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这当然只就其大概说。西方未尝没有柔性美的诗,中国也未尝没有刚性美的诗,但西方诗的柔、中国诗的刚都不是它们的本色特长。
中国诗人特别钟爱月亮,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句,抒发历史情怀的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思念家乡的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写景的有“梨花院落溶溶月”,表达爱情的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表达哲思的有“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中之月处处充满暖意与温情。
2022年11月8日晚,江苏南京,一场月全食出现在夜空。中新社记者 泱波 摄西方诗人笔下的月常与浪漫相伴,却经常呈现出悲冷。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在《露西组诗》中写道,“只见那一轮明月,蓦地沉落到茅屋后面”,月亮坠落象征爱情烟消云散。雪莱在《下弦月》中写道,“仿佛一位苍白、瘦削、垂危的少妇……月亮升起在东方黝黑的天边”,济慈在《猫和月亮》中写道,“那月亮如陀螺旋转……天空中纯净的冷光”。诗中之月毫无温情,唯有悲冷。
东西方绘画中,月亮意象的情境与寓意也各具特色。中国古典绘画中的月,从新月到满月再到残月,或是“明月松间照”,或是“月上柳梢头”,或是“春江花月夜”,或是“燕山月似钩”,或是“海上生明月”,配合山、海、江、松、柳、花的月通常都是月色皎洁,带给绘画者与观画者幽远、宁静、思乡之感。
西方古典绘画不似中国传统绘画写意而重写实,到了西方近现代绘画,月亮的意象又变得奇幻起来。如荷兰画家梵·高的《星月夜》,一轮橙色月牙在画面右上角散发黄色的光亮,画面中间却是光线旋转的巨大漩涡,左下方是暗绿暗褐的柏树伸展枝叶直上云霄,与光线漩涡一横一纵营造出奇幻景象,呈现出躁动不安的情感。
东西方神话都有多位月亮之神。在中国,月亮之神从《山海经》常羲到战国时北方西王母、南方望舒,再到《淮南子》确立为奔月的嫦娥。中国最著名的嫦娥奔月传说,包含中国特有的思念与寂寞的双重含义。“桂宫高处寒多少,谁念嫦娥此夜愁”,象征孤独寂寞;“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象征遥远的思念。
8月19日晚,在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江县,本年度首个“超级月亮”现身天宇,并与侗族鼓楼相映成趣。吴德军 摄古希腊月神早期是塞勒涅(古罗马称露娜),后期则是阿尔忒弥斯(古罗马称狄安娜)。阿尔忒弥斯在拜占庭城邦还被奉为女战神,因为卡吕冬国王俄纽斯给众神献祭时忘记了给她祭品,就派遣凶残无比的野猪去践踏俄纽斯的国土,月亮在这里象征非理性的报复,神秘莫测。
中新社记者:为什么东西方月亮意象如此不同?
王天红:一是源于中西古典哲学思想的不同。中国古典哲学崇尚“天人合一”“物我合一”,因而将月亮看作有感情的生命而赋予其丰富的情感意蕴,使“月”成为一种含蕴丰富的原始意象,诗人文人自觉不自觉地对月移情,对月的比喻也高雅、优美、贴切,如钩如舟如瑶台镜,如弓如眉如白玉盘,反映出中国人的温柔情感和敦厚想象。西方古典哲学崇尚“物我对立”,人月两分,各自独立,对月的比喻千奇百怪,艾米莉·迪金森称“金下巴”,卡尔·桑德堡称“战马饮水的水桶”,劳伦斯称“子宫”。需要指出的是,此差异仅指古代东西方,20世纪后,受西方思想影响的中国也出现对“月”的另类表达,如徐志摩《梦游埃及》里“一轮漆黑的明月”,矛盾又荒诞,带有西方象征主义色彩,呈现非现实的神秘世界。
二是源于中西价值观的不同。中国重集体主义的分享与合作,重视对集体的信赖和忠诚,因而以“月”表达对亲人、爱人、集体、家国的思念与孤独的寄托,这些在西方“月”中都不多见。西方重个人主义的幸福与利益,关注的不是“我们”而是“我”,西方诗人不像中国诗人那样,会与思念的人同享月光,而是直接将月作为爱的对象。中国认为,人性本善如月神嫦娥美丽善良,西方认为,人性善恶结合如月神阿尔忒弥斯易喜易怒。因而中国的“月”多美好、皎洁、宁静、优美、脱俗。
2023年8月30日,“超级蓝月亮”高挂香港夜空,与中环摩天轮上的游客相映成趣。中新社记者 侯宇 摄中新社记者:前面谈到的月亮,包含了许多想象,似可称为“人文之月”;在当今时代,人类对月球的认识不断加深,似可称为“科学之月”。应如何更好理解二者的关系?
王天红:所谓人文之月与科学之月,分别代表着崇美与求真。文学家对月进行描述、吟咏、想象、寄托,在意的是审美。科学家眼中是科学之月,观测、登月、研究,在意的是真相。人文之月上有嫦娥、玉兔、吴刚,科学之月上有山脉、丘陵、沟壑。人文之月自发光芒,科学之月反射日光。中国古人发现月亮预兆自然现象,如“月晕而风”“云掩中秋月,雨打上元灯”,其实已是人文与科学的结合了。
中国航天不断发展,从2004年“嫦娥工程”启动到2024年“嫦娥六号”圆满完成月背采样返回,也许有人会问,对月球探索越来越广泛深入,发现上面没有嫦娥和玉兔,会不会令其失去原有的魅力和神秘?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2023年8月30日晚,重庆市民在江北嘴江滩公园拍摄“超级月亮”。中新社记者 何蓬磊 摄古往今来几千年,月已成为沉淀在人类心底的永恒意象,对其了解得越多,人类越会敬畏大自然的创造,越会发现更多秘密有待继续探寻。随时间流逝,月亮丝毫不会减少其神秘的魅力,人类将会赋予其更多神奇的想象与更加丰富的意涵。(完)
受访者简介:
王天红,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文化、文学和后殖民研究中心访问学者。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会员、国际汉学研究会会员、中国老舍研究会理事、吉林省比较文学学会理事。研究领域为比较文学与中外诗学。出版《外来影响与中国现代新诗理论》等专著三部,发表《穆旦诗歌英译述评(1946-2016)》等论文数十篇,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新诗英译的传播与接受研究”。
发布于:2024-10-05,除非注明,否则均为
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